距离被裁员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内我每一天都过得特别深刻。因为太痛苦了,痛苦让生活深刻。到异国工作不到半年就被裁员,没有收入,房租很贵,没有身份。命运将我的生活连根拔起,不留情面。

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流了太多的眼泪。许多芜杂的情绪不断交替,反复出现。愤怒,无力,感动,幸福……身份,情感,命运……我感到一种使命,我必须把他们都写下来,这是我渡此劫的意义。

1.

身份是我这几年一直都无法绕过的问题,毫无意外,这次它又出现了。本科是我与身份认同纠葛的伊始。在读大学之前,身边的人都是重庆人,都说着重庆话,过着同样的生活。读大学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不同地域的差异性,比如有很多人吃火锅不放香油,上海考生考复旦和交大有专门的自招通道,名额是高考大省的好几倍。如此差异性让我意识到原来我跟其他地方的同学是按照不同的方式长大的,拉开了我与身份认同缠斗的序幕。

身份认同是一个异乡人或流亡者的词汇,危机常常跟在它的后面一起使用,暗含了这个词语的悲剧性。差异性是身份认同的起源,而不幸的是,这样的差异性由一套等级秩序支撑,是这个概念所蕴含的最残酷的部分。在同质的环境中,差异性消失,身份的概念在这样的环境中失效,因为人人都是一样的。正如读大学之前的我是不知道身份认同为何物的。在一个多元的环境,差异性由等级分明的差序格局构筑,主流群体或高位者身处其中而不自知,唯有少数群体或是移民能够意识到秩序的存在,因为他们处于秩序的下端。

对差异性向往的本能在驱使我不断往外走,注定了我要被等级秩序不断重创并与之搏斗的命运。如果说上海只是揭开了身份认同的口子,那么在香港和新加坡的生活则是让我认识到了我在世界中的位置,以血淋淋的方式。

在新加坡找工作的时候有一个网站叫MyCareersFuture, 只有citizen和PR才能登陆,朋友对此戏谑“外国人没有future”;投简历的时候,一半以上的岗位都会让我写是否需要visa sponsorship,有的advertisement会明确写只招PR或者citizen,曾经有一个recruiter专门发邮件向我询问,然后告诉我这个岗位不提供sponsorship;原本计划去欧洲旅行,被裁员之后有同事(香港和英国护照持有者)试图安慰我“you can book tickets to Europe, you don’t have to worry about annual leaves now”,我只能苦笑“I need a visa which requires me to be employed”…

我是聆听“努力就会有收获”的个人奋斗叙事长大的小孩。闯入世界的舞台后,我逐渐清楚地认识到,并不是我努力练舞就能站在舞台中央,我在台上的位置很大程度上是由我的身份决定的。更直白一点说,这个舞台本了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等级秩序是难以撼动的,这一点让我持续地感到愤怒。有一个声音对我说,人生这场游戏每个人的配置都是不公平的,少与其他人的配置做比较,专注于玩好自己的游戏。But when I live in an environment where I have to be reminded of my identity and citizenship status on a daily basis, how am I supposed to ignore its existence?

Z给我发来邹思聪:“我很早就成为一个国家的边缘人。但过去十年的五份工作和三个硕士,给了我一身新自由主义跨国技能,这是特权。我想许多人身上都有自己各自的 Privilege 和 Marginality,重要的是认识和理解到这些,知道自己的身体处于社会结构的哪个位置,然后去做一点有益的事情。当然,不要让自己过得太辛苦,这同样是过去十年的经历教给我的。你得理解,无论在哪里,你仍然活在一个新自由主义的世界”。

我回道:“我不这么想。我想的是,无论我在哪里,都在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然后我作为老中女身处秩序的下游。我没有感受到新自由主义的好处,新自由主义在我懵懂的时候给了我幻想的泡沫,然后我在追的时候,一路追,泡泡一路破。现在全球都在右转,也许十年之前,地球还是圆的,世界还是流通的,世界公民叙事听上去很promising,现在只留下了疲惫和创伤”。The construct of globalism holds an irresistible allure, drawing me into a trap from which escape seems impossible once I fall.

我回重庆的感觉很陌生。有一天晚上我跟H坐在观音桥步行街发呆,看着过往的行人,我有一种强烈的visitor或observer的感觉,我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反倒是回香港,像是回家,一切都很熟悉,仿佛我昨天才离开。Yet I’m a Chongqingnese not a Hong Konger, citizenship-wise. 在香港的时候我参加过一个难民的分享会,有一个来自南非的难民从4岁开始就在香港生活长大,她能说粤语,喜欢吃广东菜。但她没有香港身份证,她只有一张临时的纸证明她的身份,需要定期去入境处更新。她对我说”I love Hong Kong, from a distance. But Hong Kong doesn’t love me back.”

The whole citizenship shit is just, SO CRUEL.

2.

这次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爱与支持。我从未因为愤怒哭过,却一遍遍为我得到的爱与善意流泪。妈妈的爱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过去同她的关系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结,但这次她亲手把这个结解开了。她比我想象的爱我更多。我没有办法以同样的程度爱她,但我对此不再有压力了,因为她没有给我这样的压力。她对我说你回来散心吧,还有我跟你爸给你撑着。她跟我爸在机场等了我两个小时,我穿的不是我自己的衣服,但她老远就把我认出来了。她一见面就抱着我哭,她哭起来永远都是无声的,特别克制。她很快擦干眼泪,问我冷不冷。她给我带了羊绒衫,超厚的棉袄和裤子。送我去机场的时候,在机场大门口她站在我身后说,你冷不冷,我给你挡着。明明她是体型更小的那一个。她送我到送客止步的牌子面前,对我说Good Luck. 我去抱她,但抱到一半她就挣脱开了,我看到她眼角的眼泪,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她应当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哭。回家十天,她陪我游泳,打耳洞,做指甲,逛超市,撸猫,做艾灸。她对我的爱都融化在了陪伴的每一分每一秒。我也没有想到她对我比我自己更有信心,她说工作怎么可能找不到。求职杳无音讯,她说现在找工作这么难吗,而不是说是不是你简历不够好。我一直害怕我只是她胸前的一个勋章,但这次她把那些所有的顾虑和担心用她的爱击了个粉碎。

被裁员那天我给她打电话,我说你不要担心我,我在外面还有很多朋友在支持我帮我。我听到她的啜泣声。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为你在外面哭,你从大学开始往外走,我从来没哭过,因为我觉得是好事,没什么好哭的。我说,我好想你抱抱我啊。她说,我也想,但是我们现在离这么远。我知道她在机场接我的眼泪是出于对我的心疼,她心疼我在外面受苦。她的女儿选择走上了一条艰难的道路,与难以撼动的不平等搏斗,以挑战者的角色。她很难理解我如何作为一个移民在异国受到的关于身份的重创,但她有一个朴素的来自母亲的直觉:她的女儿在外漂泊很不容易。我很感恩她愿意站在我身后支持我,而不是否定我的选择和梦想。她反复问我,你觉得新加坡好不好?你想不想留下来?跟香港比你觉得谁更好?你自己认为呢?但她从未说,我觉得你应该如何。从重庆回新加坡的那天我感到fully recharged with love and support. 我在候机厅回顾跟她的相处,边打字边流泪。我想我跟她拥抱与眼泪的那几个画面将会陪伴我很久,穿过所有冰冷与黑暗。

3.

我至今都觉得萌来坡陪我的那周是命运的安排与馈赠。

她来的前几天我刚回坡,一下飞机熟悉的湿热空气让我在离开重庆时怀揣的爱与力量瞬间失效,整个人进入应激的备战状态。她来之前,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她走的那一天,我刷牙的时候迸发了一个有力的念头:如果我能在新加坡快速建立起新的生活,那么我在其他地方也可以。这是她的魔法。

她跟我一起在楼顶的泳池游泳。狭长的泳池,平静的水面延伸到很远,灯火从四周林立的高楼散发出暖黄或白炽的光亮,抬头就是无垠的夜空,仿佛世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教我仰泳,在呛水几次后我很快就学会了。我躺在水中,柔软的水波将我拖起。水没过我的耳朵,吸收了城市的噪音,池水拍打池壁的声波由水传递到我的耳膜,我的世界只剩下水的声音。高楼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眼前只剩下干净的夜空和闪亮的星星。我心里一酸,感受到了来自宇宙的安慰。宇宙与我的心脏接通,向我传递一些信息和力量,但我很难去描述那到底是什么,它就是在这里,此时此刻。我看海,看日落,都有相似的感觉,宇宙伟大而永恒,我的喜怒哀乐都只是暂时。我跟萌一起抬头看星星,我又哭了,我在水中抱住她,幸福的眼泪。我很感谢她带给我如此难忘和治愈的一晚,用她的力量,如水般的力量。

我们一起躺在床上聊到深夜,聊生命中曾经让彼此刻骨铭心的故人。她问我还想不想见他们,如果在街上碰到会不会打招呼,会不会接受对方一起吃饭的邀请。我说我应当不会了吧。我的人生就是一段一段的,这一段结束了就永远结束了。我的人生就像是一个唱片馆,每过一段,就存放那一段的磁带。磁带可能长,也可能短。偶尔怀旧的时候,我会把那些尘封的磁带拿出来看看,但也就是看看,磁带里的歌我已经不想播放了。我在新加坡的这段生命也终将变成一段磁带,这一段总会结束,总会过去的。

临别的时候,她抱住我在我耳边说,好好生活,开开心心的。我又哭了。Live a good life. Such a wish. It shouldn’t be a wish though. Living a good life is a fundamental entitlement for everyone, no? Why do we have to toil relentlessly just to get something that we rightfully deserve?

4.

去看了Coldplay和Ed Sheeran的演唱会,我已经不听他们很久了,他们的演唱会是我大学时期写下的遗愿清单。大学是我度过的最孤独最痛苦的时光,当我在现场听到那个时期在耳机里反复播放的歌时,我真的好想穿越回去抱抱那个时候的自己,对她说,你特别棒,你的愿望都会被实现的。我知道那个时候的她有多么需要这样的鼓励和拥抱。我也需要对现在的我多说说这些话。

演唱会我几乎全程蹦到尾,我不需要酒精就能嗨。跳的时候我想我还可以再蹦,我度过这一生的方式就是去燃烧。尽情地点燃自己,才没有白白活过。等到灯尽油枯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想我会笑着说,我努力活过了,这是很长很美的一生。

我闭眼听Chris唱“light will guide you home”,许多光束在眼前汇聚,光芒万丈。它们来自台上的音乐,来自多年前许愿的我,来自亲友…They will eventually take me to somewhere. I never doubt that. By all means, I’d love to follow.

5.

刷到Li Yiyun小儿子自杀的消息,刚读完Where Reasons End,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件事。在Where Reasons End中,她写道: For years he had asked me: If you write about suffering, if you understand suffering, why did you give me a life? I had never given him an answer good enough.

两个儿子相继自杀,这绝非悲剧可以形容。生活就是一片隐隐的疼痛,这是我读Where Reasons End的感觉。她写大儿子的自杀:Life, however, does not follow a novelist’s discipline. Fiction, one suspects, is often tamer than life. 生活比小说的情节还要更加残酷。我难以想象她正在面对一些什么。我所面对的,在她的悲楚面前,已不足为道了。

她会觉得这是命运吗?她在自己的memoir里写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宿命论者。她自己企图自杀两次,两个儿子都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宿命吗?

宿命,命运,缘分,它们经常出现在我的词典里,以积极的意义。比如我一直说是命运把我送到了香港,命运让我与珍贵的朋友相识。我相信命定,命运对我来说就像宇宙一样深不可测。在使用命运这个词的时候,我会觉得在渺小的我之上有更浩瀚深远的力量,这给我带来安慰。糟糕混乱的一切在冥冥之中终会有它的归途。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也是一个宿命论者,乐观的宿命论者。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尽管这句话已成为陈词滥调。我相信命运在把我带往我应该去的地方。也许我这样短期悲观长期乐观的底色也是命运的馈赠呢?Who knows.

6.

这是一篇multi-topic essay,上述的片段们似乎thematically unrelated and emotionally conflicting, 但它们都是我对这一个多月的情绪和思考的真实记录,我写的时候也频频掉眼泪。人生的课题本就有不同的面相,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存在。有很多问题目前都还没有答案,比如关于身份,关于命运。我仍将在今后的人生中去面对和思考它们,我想这是写作和记录的意义。这场危机还没有结束,但它终将找到它的终点,平稳着陆。

感谢C, H, Z, V, 这篇也要献给你们。勇敢善良的女孩子们,感谢你们对我坚定的爱与支持,感谢你们陪我走过这一段人生路。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