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终于迎来了尾声。

当我在洱海边上打下这一句话时,有点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我沿着洱海环海骑车,苍山就在我身旁静静地伫立,仿佛触手可及。我望着连绵不绝的山脉和波澜不惊的洱海,眼眶一湿。那种安稳沉静的力量,对我来讲太陌生,太珍贵了。过去四个多月漫长又混乱,我被迫经历了许多事情,物理和心理上都到过了很多地方。不确定性成为了我生活的基调,我不敢预测我两周之后将在哪里做什么。因此当山水以平静之姿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被自然的永恒无限宽慰。

两个月前我以逃离地狱的心情离开新加坡,traumatized是我对那个地方的感情最恰如其分的概括。回来几天后Celine来重庆看我,她在出租车上问我,会不会有时候想起在新加坡的生活。我说,不会了,新加坡的生活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这就是人的coping mechanism,那些伤心的往事总会被快速地遗忘。当然我知道我不会彻底遗忘它们,现在提起新加坡我依旧会很激动地破口大骂,在坡的一些人和事仍会悄然爬上心头。在坡的8个月生活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没有办法抹去。

反刍那些伤心往事对我来说太残酷,我还是写写重庆吧。重庆,我的故乡,我为之有无限复杂情感的地方,再一次疗愈了我,并给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1.

在重庆的两个月中,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猫,这条生命用它的存在无数次拯救了我。一个人呆在家,有很多时刻被空虚,迷茫和对不确定性的恐惧绑架,几近崩溃。好在还有猫陪我。它喜欢爬在窗台上晒太阳,春末夏初的阳光洒进来,照在它白色的肚皮上,肚子随着它的呼吸一起一伏。我可以就这样看它睡觉出神半个小时,那是一种非常温柔直接的慰藉。阳光与它的呼吸,就像大理的山和海一样,是永恒的。仿佛不管发生什么,它都能安然地躺在阳台上,晒它的太阳,睡它的懒觉。它用它平稳的一呼一吸告诉我,一切都并没有那么糟糕。

它让我感到安全。有一天我的状态很差,我对着它说话,说着说着就哭了。我对它说,我感觉我还在一场噩梦里,怎么一直都还没醒过来啊。它半眯惺忪的睡眼,对着我的眼泪无动于衷,然后眯眼扭头。我被它的举动搞蒙了,伤心得觉得有些好笑。或许人类愚蠢的烦恼,在它看来真是没有必要。感谢它这段时间当我的therapist.

一只见人就躲的胆小猫,在我离家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仍然记得我。我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唤它的名字时,它会不紧不慢地向我跑来,用它的鼻子蹭我的手。那是一种简单的,不带任何其他复杂情感的爱。它选择了我,它拯救了我。

2.

回家第二天就在盘算着合适的跑步路线,探索跑步路线现在是我跟一个地方的周围快速建立联系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跑步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这种习惯也是离家之后习得的。毕竟重庆这么多坡,会骑车都是稀奇事,更别提户外跑步了。

过一个长长的下坡,再过一个天桥是我跑步的起点。我一般都是傍晚跑步,朝西跑,迎着灰蒙蒙的夕阳。旁边是夏季水位低到快露出河床的长江,就在去年夏天,重庆干旱到江里的水一滴不剩。我跑前想象着在江边跑应当跟在香港的海边跑差不多吧。但实际完全不是这样,我想直觉地用颜色来形容在两地跑步的不同:在重庆跑步是灰色的,在香港是蓝色的。也许就是雾的颜色和海的颜色。

没跑多久就会经过寸滩长江大桥,长得可以说跟旧金山的金门大桥一模一样(看来重庆建筑抄袭的可不止是来福士LOL)。紧接着路过一个施工工地的入口,人行道就在此中断,我不得不在车流不息的主干道上跑几步路(这又让我想起我带着Celine在观音桥马路上乱穿,她说这在新加坡肯定会被罚款)。然后我再经过一个人行天桥,就到了一个居民区,街的两边都是地摊。我到那边是想去找我爸提到的步道,他说那边跑步应该舒服。我凭着直觉下了一个斜长的陡坡,迎面是一扇紧闭的铁门,旁边的牌子上写着江北区强制戒毒所,真是好隐蔽的一个地方。前面似乎没路了,但重庆人的直觉告诉我应该还能下去。于是我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个土坡,上面种着一些菜,旁边留有一道看起来可以走的路。我不确定地沿着那条路走,遇到两个看起来是快递员的人,我问“这条路可以到那个吗”。我语言系统宕机,不知道“那个”应该用哪个重庆话替换。对方估计看出来我对这片不熟,也知道我想问什么,点了点头,说“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我道了谢之后继续往前走。确实是一些人走出来的路,这里丢一块砖,那里丢一块砖,崎岖不平地向前蜿蜒。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水的老头,附近某块地的庄稼应该就是他种的。我很久没走那种土路了,但我感觉很熟悉,小时候回农村上坟就是走那种路,“很多人走出来的路”。那条土路走到尽头就能看见我要找的步道,在地图失效的场合,凭借重庆人的直觉还是找到了要去的地方。跑道修得不错,道路的两旁都是树,还有一条细细的小河,有一两个人在垂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下去的,但下去钓鱼的人多了肯定就走出来了一条路。

在车流不息的公路主干道下还大有乾坤:一个戒毒所,种着庄稼的土坡,以及一个修缮得不错的步道,不远处还有挖掘机和岩石嶙峋的工地。这些毫无关联的东西就出现在同一片空间里,实在是没有章法。不过考虑到重庆的许多城市空间都不循规蹈矩,如此不合理反而觉得合理了。

这条非典型的路线绝对算不上好的跑步路线,但它意外地让我上瘾。伴随着初夏水边凉爽的晚风跑步,是我与重庆这座城市难得的安静单独相处的时刻,思绪飞扬。

我甚至有一个瞬间突然觉得这条跑步路线也有着符号化的隐喻,比如我寻找的步道是localized chaos, where I came from; 而起点的长江大桥代表着外部世界(西方,美国)盲目的吸收, where I have been. 离开家的时候充满着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和向往,如今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疲惫回到重庆,故乡用它的砖瓦和山水舔舐我的伤口。沿着这条路跑我忍不住想,我变了许多。最初走出这座山城的时候为民主自由,进步精英的话语激动不已,现在对那套体系中的随处可见的伪善嗤之以鼻。但好在无论我怎么变,如何任性,如何受伤,重庆都还在。

3.

情绪不好的时候潜意识层面异常活跃,那段时间做梦很多,有时候白天也会陷在混乱的思绪乱麻之中。正好在看荣格的自传,看他诚实地记录自己的梦境,毫不留情地剖析自我,深受震动。从裁员开始,我有两个月都没有写日记,因为生活痛得我没有力气再去诚实地过一遍。重新记录哪怕只是写日记也是重拾主体性的开始。按照荣格的理论,无意识是一个过程,心灵通过与自我的关系得到转化和发展,成为无意识的内容。而梦境就是无意识能想到的最好的表达形式。我那段时间的梦大多都有现实的元素,现实的人或场景,我想它们都有自己的意涵。

我还有一点比较微妙的观察就是,当我的意识层面比较溃散的时候,无法与潜意识形成一个很好的平衡,甚至被潜意识支配,我很容易陷进一些臆想世界中无法自拔,乐观的悲观的都有。后面我自己得出来的一个经验性的结论就是,着眼于眼前具体的事情,削减对事物的执念,能更好的帮助我摆脱无意识的支配。不抱期待地,开放地面对未来。如果无法确定两周之后我在哪做什么,至少我能确定今天要做什么。

荣格在自传中还有一句话让我非常能共鸣:一开始,我就有种宿命感,仿佛命运把我的人生安排给我,要我去完成它。

我会勇敢地完成我的人生,这是我的选择。

4.

混乱迎来尾声,我相信我变化了很多,能从噩梦中幸存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声明。

Celine在送我离开坡的车上对我说,你是我的光。散步时妈妈拉着我的手说,你不要放弃,我支持你。还有太多这样的瞬间,让我觉得if it takes much pain for me to realize how much love and support I’m surrounded with, it will have been worth it.

明天就要启程去香港啦,在熟悉的老地方,将会有许多新鲜的未知在等着我。我很期待即将到来的一切。无论好坏,我都会去面对。

我的治愈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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