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行一定值得一篇游记,这件事我出发之前在想,旅途中在想,回来之后这个念头也没有被打消。但我下笔的愿望并不强烈,这并不是因为没什么好写的。我许多写作的出发点都是记录,为生命中的某个事件或者情绪做了结。欧洲带给我的后劲很大,大到连续四天我都梦到在戛纳看电影,但我并没有那种一定要记录什么的紧迫感,因为我能感觉到它带给我的影响还在血液里流淌,非常汹涌,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
其实大学毕业之后的每一次旅行我都很喜欢,它们各自都独特美妙。到一个新地方,感官是完全打开的,当地的人和事能带给我许多鲜活的感受,是对我当下生活的有效逃离。去年从日本回来我特别虚空,还大病了一场。因为日本太好玩了,我在那耗干了精力。但日本只是一个逃离之所,没有好到能帮助我面对返回现实的生活。欧洲就不一样了,我在欧洲得到了充分的滋养,坐了十几个小时经济舱,还能第二天带着时差上班。看着眼前的现实生活,有很多忍不住跟欧洲比较,吐槽的地方,但我仍然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我的人生是有希望的。
没有非记录不可的迫切感,但相信写下来的东西会很美妙。这篇游记应当是我对欧洲的一封情书,把我在彼时彼地产生的感情再温柔地延长。
1.巴黎
打下巴黎这两个字我就已经开始情绪激动了。我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我对巴黎的喜欢,这是唯一一个每分每秒都在源源不断向我传递能量的地方。
正好去巴黎前两周在香港电影节看了新桥恋人,喜欢得不行,非常法国,极致浪漫。电影里三十多年前的巴黎地铁站跟现在一模一样,拱顶很低,光线略暗,很容易产生亲密。从戴高乐机场落地坐扶梯有一段路就是这样的设计,我心里很激动:真的来巴黎了。
我走在巴黎街头的那一瞬间就觉得被这个城市容纳。路上没有一个人打量我,非常自由。这种“不打量”并不是带有审判意味的”你是nobody所以看不见你“,而是非常包容的“你跟我们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街上literally什么样的人都有,穿梭在不同肤色,不同穿搭,不同身份,不同vibe的人之间,我的存在焦虑消失了。因为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巴黎在人心中的刻板印象之一是很脏很乱很不安全。我第一次坐地铁就有一个黑哥哥在我面前表演收腹跳逃票,红绿灯对行人无效,塞纳河畔的桥墩下有尿骚味。但我并不是很介意,反而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我相信生命力只会从混乱而不是秩序中迸发出来。城市的包容也释放了我的善意,尽管知道这个城市有很多小偷和抢劫犯,但我遇到看起来很“危险”的人时也真的不害怕,相信我不去惹他,他也不会来招惹我。
我在巴黎只待了不到三天,有很多记忆都很鲜活。去蒙帕纳斯公墓看望波伏娃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之一。那天阳光明媚,我在14区找吃的,早上开的餐厅不多,随便找了家餐厅跟着google maps走的时候,看到很多法国人从一个bakery满嘴是油地走出来,手上的包装纸也油得透亮。我也跟着进去,买了个almond croissant和三明治,也学着法国人边走边吃,酥皮里的黄油很快就糊了我一嘴,舒服。吃饱了去墓地,入口旁边就是波伏娃和萨特的墓碑。石碑上有很多唇印,碑前的空地上也有很多花。我站在那读了几个纸条眼睛就湿了,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中国女孩,千里迢迢来看她表达感谢。很早之前就知道波伏娃和第二性,她一直像一个符号在引领着我。来欧洲之前我也重新捡起第二性,整理读书笔记,阅读的过程中我也更好地理解了她的思想,更佩服她(因为真的写得很精彩),她带给我的力量也更深远。我也亲了亲她的墓碑,留下了一张好东西的电影票。接下来找侯麦,他的墓太难找了,我在十二点的大太阳下找了半小时都没找到,有点泄气,出来坐在长椅上休息,吃刚刚买的三明治。三明治的面包是裹满了芝麻的baguette,里面是mozzarella和腌过的番茄,配上火箭菜,橄榄油和一点不知道是什么的sauce,酸甜口,特别好吃。感谢这个好吃的三明治,我吃了几口,休息了一下精力就回来了。在网上找到了侯麦附近另一个名人的墓,他的墓建得像个房子一样,很好认,这次很快就找到了。侯麦的墓很朴素,就一块躺着的长方形的石头,难怪刚才找不到。碑上仅有的一张纸条也是中文,感谢他创造的美好的电影。我很感慨,有很多文艺浪漫的说中文的年轻人,到这么远的地方表达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是因为自己的故土没有这样的一方之地。之后还去拜访了杜拉斯和瓦尔达。杜拉斯的墓地前有一个插满了笔的笔筒,瓦尔达的墓围满了绿叶和鲜花,就像一个童话。前前后后我在墓园可能待了两三个小时,除了走路,发呆,找墓地,吃三明治,什么都没做。但那几个小时的记忆好丰盈,清晰得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三天之内我走过了很多巴黎的毛细血管,跟这座我爱的城市建立了很多亲密。我在卢森堡公园看书,在蒙马特高地看日落(原来一个城市没有skyscrapers是那么漂亮),在Latin和Marais暴走,diy属于我的文青朝圣之路。这些记忆也都同样深刻,我现在甚至能看着地图上的坐标,回想起那个地方的画面,建筑,色彩,甚至阳光的温度。我也喜欢坐巴黎的地铁,喜欢它低矮的拱顶,喜欢有美感的海报,喜欢地铁驶出隧道的第一道阳光,喜欢地铁里形形色色的人,喜欢不被注视的感觉,喜欢聒噪的车厢,因为听不懂法语,我可以肆意想象旁边那对一直不停说话的法国青年在进行激烈的哲学辩论。
在巴黎的尾声也充满了惊喜与浪漫。我在一个地道的法国餐厅吃完晚饭准备回酒店看日落,去搭地铁的路上路过一个报刊亭,橱窗里穿着红衣微笑的波伏娃吸引了我的注意。走进去询问才知道那是一个人物专刊系列的波伏娃edition。A3彩印,大量波伏娃的照片和资料,就正好在我来法国的这段时间出版,还可以成为我学法语的兴趣素材(不是)。天呐,还有比这更完美更浪漫的事情吗?我带着这本杂志回家,在楼顶的餐厅点了一杯白葡萄酒,与巴黎再最后温存几小时,看蓝天变橙变黑,看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变亮。
晚安巴黎,等我搬过来吧。
2.萌
我在巴黎solo跟城市强烈共振,在荷兰的九天记忆高光则更多的是与人有关。
跟萌的友谊跨越12年,第4年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第8年起我们生活在不同大洲。但跟她相处的亲切和熟悉感从未变过,仿佛这是时间这双残酷的手不曾触碰的东西。现在我们的生活质地可谓迥然不同,我在喧嚣忙碌的香港思考我未来生命的其他可能,她已经找到适合她的地方,在安静缓慢的鹿特丹定居,有爱人和老猫相伴,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想来真的很crazy,18岁我们还一起为青春期幼稚的烦恼困扰,转眼27岁,我们正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她在荷兰的生活给了我宽慰,看着她的生活岁月静好也会让我觉得,尽管我们用不同的方式和速度去生活,但我们都在好好地奔向终点。我一直为带有永恒性的事物着迷,在她身上或跟她在一起让我常常有时间也许从未流逝的恍惚。
九天我干了太多的事情,布鲁塞尔玛格丽特博物馆的画名竞猜,阿姆的集市和成人秀,海牙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代尔夫特的火锅,库肯霍夫的郁金香,莱顿的半马,鹿特河的骑行,乌特勒支的肘子,Kroller Muller的狗洞与梵高。当然还有那间温馨的小屋(其实是大屋!),清晨厨房案板的日出,傍晚餐桌的日落,跟着太阳换屋睡的慵懒的猫,还有三个发疯的人……一个大P人替我安排行程,预约博物馆,陪我拉练,我特别感恩能有这份爱。
去年我们在樟宜机场分开的时候我哭的很凶,今年在Mei楼下告别我笑得挺开心的,心里觉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3.戛纳与电影
在戛纳看电影的三天就是一场梦,回香港我还恋恋不舍地继续梦了四天。如此高强度地去沉浸体会一件事,并且和如此大规模的人一起体会是我之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其实对我来说,这三天的体验远远超越了影片本身,片子好看或者不好看并不是最重要的(当然能进戛纳的不会烂到哪里去)吸引我的是其他东西。偏执,痛苦,对峙,当下,私人,这是在戛纳三天沉浸看了11部电影之后看电影对我而言的感觉。看电影好累好辛苦,尤其好的电影一定很unsettling,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排那么多场让自己那么辛苦,我也不知道。只是走进戏院对我而言真的有一种魔力,把自我溶解在放映厅的黑暗之中,全数交给眼前的影像,是否理解,是否喜欢,都是未知。在信息快餐化的时代,全神贯注几个小时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愿意放弃自己的这几个小时走进戏院也是一种对峙。我在观影的那几个小时都在做理解导演的尝试,有时候很成功,有时候很失败。随着阅片量变多,我越来越相信观影是非常私人化的,非常当下的。是否喜欢一次放映跟我坐的位置,当天的心境,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睡好,都有关系。电影也不需要完全看懂才能喜欢,这次看到的最喜欢的主竞赛sound of falling,我就没有完全看懂,但我非常喜欢,甚至觉得这部片子就不是让人看懂的,因为本身也没什么剧情可言。让我着迷的是那种感觉,女性命运交织的,难逃的,面向死亡的感觉,就像伍尔夫的意识流。
做电影和看电影都是很严肃的事情,亲历现场看到在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坚持在做这件严肃痛苦的事情,会带来很多力量。影节宫的放映结束,全场掌声不息,两千多人刚刚跟我一起经历了神经紧绷的一百多分钟,我们现在一起鼓掌庆祝,庆祝电影,庆祝不屈的表达,庆祝永恒的爱。
电影万岁。
4.
这篇文章不是戒断产物,我心里也并没有做closure的感觉。在欧洲十几天获得的这些东西会一直跟着我,我非常确信。谢谢她带给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