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香港两个月,又忍不住想写她了。我对任何一座城市的感情都没有像对香港一样复杂。我向往过她,也埋怨过她;我爱她的大海和日落,也咒骂过她拥挤嘈杂的街道;我为她的自由和反叛高歌,也为她日渐式微的自由哀悼;我感恩她赋予我的一切际遇和变化,也有过觉得不被她接纳的怨恨;我曾经叛逆地离开她,如今她又非常包容地接受那个出走又回家的孩子。

回来后某天我在铜锣湾的人流中穿梭,有一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不管我是谁,我做什么,大家都看不见我。我从人群中挤过,大摇大摆地闯红灯,两旁驻足等绿灯的人看不见我;我穿着瑜伽服背着花编织袋,在早高峰大步流星,衣着得体的打工人们看不见我。这种透明的感觉让我舒适安全,仿佛我的存在与周遭混乱嘈杂的环境融为了一体,无论我做什么都是这个地方的一部分,不会惹人注目。我上完瑜伽课从中环的楼梯下山,遇到拍视频的游客,我自然地走进他们的固定镜头,觉得自己就是背景的一部分,属于他们记录的城市的此刻。我变透明了,成为了城市的一部分,这样的感受真好。我觉得我被香港完完全全地接纳了。

我被香港接纳了。我发现这真是一句值得玩味的话。它的implication是,过去我有未被接纳的感觉。对于不被接纳,过去我写过很多,我写下我觉得自己不属于重庆,不属于香港,不属于任何地方。那个阶段的情绪源于对于身份认同,当下生活,与所处位置的茫然。

在我来香港之后,跟我自身变化的激烈程度相比,香港倒没什么变化。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之后,她仍然比很多城市都要包容。你可以在这里看见众生百态。我家那栋楼前面是一幢办公写字楼,傍晚会有几个颓废的人结束一天的工作在楼下抽烟玩手机,尽显疲态;楼下转角处是一个流浪汉喜欢的落脚点;旁边那栋大楼有很多性工作者,晚上路过会看见许多打扮花枝招展的人和路边停靠的黑色SUV。如此众生相在我眼前展开,让我觉得在香港生活(跟我居住过的其他城市相比)有更多叙事的可能。当然我知道香港并不是平等地接纳每一种叙事,坚固的阶级结构难以撼动。但这样非主流,非精英,非体面,甚至是落魄的生活能成为这个城市空间里的一个显性元素,我想这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她的包容。

所以与其说我接纳了香港,不如说我在心里接纳了香港,接纳了自己在香港生活的这段人生叙事,或者说我与过去觉得有刺的部分和解了。我不再纠结开口应该是说普通话,英语还是蹩脚广东话,我怎么舒服怎么来,常常三语混合。我渐渐与local make peace, 刻薄就刻薄吧,ta挂着死妈脸我就白眼回去;我也不想成为香港人,毕竟当香港人压力也挺大的,不怎么快乐。我不是一个典型的内地港漂,没有办法被归类,对于这一点我也无所谓了,因为寻找到了一些同温层并不觉得孤独。

回香港后我给自己选择了一个叛逆的通勤方式:叮叮车,尽管时间上会比地铁慢一些。早上坐在叮叮车的上层,跟着电车慢悠悠地从城市间驶过。夏季上午九点的阳光已经足够耀眼,光线有时会爬到kindle的墨水屏上,轻风从脸颊拂过,窗外是香港一个寻常的繁忙的清晨图景,心感到宁静。从芬尼街到铜锣湾,这条路走多一天,我与香港(至少港岛)的感情也更深一点。这样一件非常日常琐屑的让我感到踏实。项飙说,“迷失是因为你靠一种很宏大的,很抽象的,象征性的语言来思考和感知生活,那个东西本来就是很缥缈的,当然你也就变得很缥缈。”我的生活离不开抽象的远方,概念和意义,它们当然重要。但有这些具体可触的日常作为支撑,我才不会因为那样的缥缈而感到失重,丧失对生活的掌控感。

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香港的破碎和拉扯,跟本人一模一样。我走在这么破碎的地方会感到心安”。香港经历了很多跌宕起伏,留下了很多创伤。我也是。香港不宜居,有很多不自洽的地方。我也是。她身处东西方的张力之中,艰难地在缝隙中寻找自己的位置。我作为一个出走的中国女生,东亚女性,也正艰难地在世界的地图中寻找自己的坐标。或许这也是我走在街上,觉得我能够变得透明的原因之一吧,因为眼前的城市能够理解我的拉扯。

上面的文字都很personal,每个人跟每个地方的缘分不一样,也有很多人不喜欢她。我很感谢香港能够再次接住我。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许会再次离开她,喜欢上其他城市,被其他城市接纳,但她永远都将是我心里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