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很高寿,今年92了。但她不是那种精神矍铄的老人家,看上去病怏怏的没什么力气。从我记事起她就有支气管炎,老是咳嗽;还经常感冒,吃药没有间断过,房间里充满了药瓶和药味。我的大姨说我外婆很“棉得”,重庆话里意思是说她虽然不精干,但能拖能熬。

就算是再能“棉”的人,生命也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天,这是我们每个人的宿命。但我们不知道那一天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来临。

外婆熬过了最冷的冬天,却在大地开始回暖的时候感冒。起初我们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场感冒而已,就像她过去经历的无数次感冒一样,很快就会平安过去了。

但命数这种东西谁又说得准呢。

我记得那天二姨来我家约好跟我妈去泡温泉,客厅里接到姆姆的电话说外婆还是很严重,让她们过去看看。当时我在客厅听到这通电话也没太紧张,心说感冒再严重能严重到哪里去。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接到我哥哥的电话,说他马上就来接我,外婆可能不行了。

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在医院直面生死。到病房的时候外婆还在昏睡,头斜着耷拉在枕头上,似乎连睡正的力气都没有。她眉头紧锁,嘴巴微张,呼吸得很慢很轻。这个躺在床上垂危的老人,我的外婆,在我刚进门的一瞬间就将她的痛苦和挣扎无比强烈地传递给我。眼泪夺眶而出。

人和人之间的情绪和感受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就像只需一眼我就感受到外婆的痛苦,她其实也能感受到我。我坐在床边唤她,她会流眼泪;我伸进被窝摸她的手,她会把我的手握住不放开。我刚到的时候,她们冲着我外婆说“你最喜欢的外孙来了哟”,我当时觉得这是徒劳她听不到的,但现在我相信她感受到了,她都知道。

之前我对死亡的认知都停留在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尽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样的老话听了不少,聊过死亡的书也囫囵吞枣看了一些,我对死亡的感受依旧很缥缈,贫瘠地想象着两眼一闭与世长辞。但当我具体地参与和感受之后才发现它并不只是生的对立面那么简单。死亡作为我们每个人必将奔赴的终点,与漫长的衰老和病痛紧紧相连,大多数普通人都逃不掉这两者的折磨。甚至在我见过外婆的苦痛之后,觉得能够干脆痛快地走是一桩难得的福分。

92岁的外婆躺在床上,只能占床铺不到二分之一的面积。腿已经不能正常伸直,一直蜷缩着;脚板很硬,有些畸形的骨骼还保留着她小时候被缠足的证据。曾经被肉撑开的皮肤在瘦削之后十分松弛地落在骨头上,薄薄的一层,轻轻一提就可以整片拔起,像极了即将脱落的树皮。躺在床上的她像婴儿一样弱小,脆弱,惹人心怜,但却又有着与新生命截然相反的暮气。

外婆最后没有走,情况有所好转。由于需要长期住院接受药物治疗和干预,家人将她转院去了一家类似于疗养院的医院,请专业的护工照顾。那一层楼都是像我外婆一样长期需要专业医护人员照顾的老人,走廊里走动的都是医生和护士,十分安静,偶尔某间病房里会传出老人的呻吟声。

医院为了减轻照顾难度,有许多标准化的统一管理方式。比如外婆住院的第一件事是被剃了光头以便护工擦拭清理,会乱动拔针管的她被套上了防护手套阻止。长期卧床不能透气会导致褥疮溃烂,必须定期翻身,于是对于不听话不翻身的病人,护工会在腿上套一根绳子定期强行让ta翻身。

虽然我能理解医院的出发点是好的,想尽可能保证病人的健康和安全。但老人最后的生活被量化为每天输几瓶液,多久翻一次身,多久擦拭一次身体。个体差异化的需求被忽视和掠夺,每个人被简化为需要治疗和照顾的床号。

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中记录的美国大多数疗养院每天都统一起床睡觉和吃饭时间,不能想睡懒觉就睡懒觉,也不能偶尔放纵想多看会电视而晚睡了。大多数老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并不快乐。

外婆多数时候都昏迷或恍惚,偶尔清醒的时候妈妈她们会抓住机会跟她聊天,像哄小孩一样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你认得出我是谁吗”、“你有哪几个女儿”、“你最喜欢的是谁”。这样的场面总让我很悲伤,除了为她头脑不再清醒的身体状况忧心之外,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垂暮的老人丧失了主体性,被迫被当作不懂事的小孩看待这件事本身。

不论是被医院当成病人,还是被家人当成小朋友,抑或是被当成社会养老制度里的老年人口,她都无法再被当成一个正常的,具体的,有着喜怒哀乐的,会耍小性子小脾气的人看待了。人之为人的体面和尊严竟必须为衰老做出妥协和让步,想到这里真的让人悲从中来。

Minari里面尹阿姨演的外婆在中风之后,用仅能自由活动的半边手脚颤颤巍巍地走到房子外面帮子女烧垃圾,这个场景直接让我泪流满面。想到我春节去看外婆的时候,当时她已经有点病的糊涂了。我陪她说了一会话之后睡在她床边,她不停用被子碰我,用十分绵软的声音说“冷,要感冒”。在我说我还没毕业还没工作之后,她糊涂的脑子仍然惦记着我,问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够不够用。

我以为生命的意义在于不停地学习,找寻意义。但床榻上的外婆却在告诉着我,最后她剩下的无非是能有所指的关怀与善意,和一些美好的念想。

常听老一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个人一直很质疑这样的生死观,觉得折磨着活受罪不如痛快地走。但当我问外婆难不难受想不想医好的时候,她都非常认真的点头。那认真的神情让我动容。

或许到那一步我也会改变如今的想法,现在的我也没资格为那时的自己做如此重大的选择。真到那一天。想必每个人也有不同的答案。只是希望那时我还保有自主选择的能力,那时的回答能够被认真的倾听和尊重。